老庄是农民,和所有农民一样。
老庄像被积雪压垮的老树,总是佝偻着身子,喜欢叼支烟坐在地里,偶尔还站起来舒展舒展身子,看看远方。老庄很闷,总是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,和村子里其他人不同,老庄很少去县城,地里长好的蔬菜,老庄也很少进城贩卖,只是把它们放进屋里的大缸,等到家里没米了才偶尔进城一次。生活平平淡淡,能维持温饱,也能抽得起旱烟。
村民们都知道老庄是村里的闲人,也知道他不爱说话的古怪脾气。每次谈起老庄,他们总说老庄是个可怜人,老伴几年前就走了,儿子也好几年没回家了。
似乎村里的每个人都对老庄的故事耳熟能详,几年前老庄的老伴因为一场大病离世了,老庄和儿子吵了一架,儿子离家出走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,只是断断续续地往家里寄了几次信。自那之后,老庄自己生活,不用养活家人,就不用像其他人家那样日复一日起早贪黑地去县城卖货。但儿子似乎成了老庄的一块心病,原本就生性沉默的老庄变得更加孤僻,大家也很少问起他儿子的事情。儿子离家出走后,每每提起他,老庄都黑着脸,骂一句白眼儿狼,又继续沉默。也就是近两年,可能时间磨平了老庄的牛脾气,他不再把儿子寄来的信都用来烧火,偶尔提起儿子时也不再大发雷霆。
提起老庄的儿子,村里人总是一副惋惜的表情。小庄在村里读小学的时候,成绩优异,长得也挺俊,大家都说他是棵好苗子。随着小庄一天天长大,人也越来越挺拔,可调皮捣蛋的毛病却没变,总是说自己是八路军战士,把其他孩子扮演的“日本鬼子”打的屁滚尿流。也曾在半夜偷偷骑着家里耕地的老黄牛在村里溜达,第二天老黄牛回来的时候累的站都站不起来,小庄还趴在牛背上睡得正香。老庄的媳妇儿心疼地给黄牛喂水,老庄没吭气,坐在炕上抽着旱烟,笑眯眯地看着小庄。
老庄虽然脾气不好,但颇有些惯着儿子,他和媳妇说,男娃不能老吃耳光,要不然长大了骨头不硬。
老庄唯一一次打儿子,是因为小庄偷了村里退伍老兵的一件军服回来。那天小庄正在镜子前穿着军服臭美,老庄一把扯过儿子,一个大耳光打的小庄眼冒金星,老庄冲着儿子吼:“老子白养你这么大,干不干净的营生,你不嫌丢人老子脸上可挂不住!”小庄没有顶嘴,只是瞪着老庄。那晚老庄自己蹲在门边抽了一夜的烟,脑海里思绪万千——军装穿在儿子身上松松垮垮的,一点也没有军人的挺拔样儿,但那时儿子站在镜子前,帽子上的国徽亮得刺眼,儿子的眼神像国徽一样,熠熠生辉。
天有不测风云,那年旱灾,家里颗粒无收,为了供上高中的小庄上学,老庄和老伴两个人决定去县城找点别的营生。小庄坚持要退学和两口子一起去打工,老庄不许,把孩子安顿去学校,就和老伴去了县城,每个月给孩子寄回来学费和一些零钱。过了半年,老庄突然回来了,不是因为家里富裕了,而是老伴积劳成疾,就要不行了。小庄整日以泪洗面,成天守在母亲床前,却还是没能照顾好母亲,老伴走的那天,小庄和老庄翻脸离家出走,小庄觉得,正是因为老庄不让自己一起去帮忙才把母亲累成这样,一切都是老庄的错。老庄的手扬了起来,却停在了半空中,直到小庄的背影都看不见了,老庄才慢慢放下手,又点起了烟。
后来这几年,老庄一直自己生活,整天抽着旱烟。大伙都为小庄可惜,正是青春的年纪独自离开家乡,杳无音讯——唯一的消息是后来有传言说小庄好像入伍参军了,“这男娃从小读书哩,哪吃得了当兵的那个苦……”他们都这么说。
每当听见这样的话,老庄总是神色不耐,似乎想说什么,最后却黑着脸走开。
今年秋天,风调雨顺,村里捞了个大丰收,平时闲散的老庄也忙的不亦乐乎,天天进城卖菜,大伙都以为老庄受了什么刺激,跑去问老庄,老庄说要赶紧卖完家里的菜,去外地看儿子。大伙吓了一跳,小庄出去这么多年没有回家,每次寄来的信老庄回都不回一次,突然说要去外地看儿子。大伙都觉得他老得糊涂了,赶紧你一言我一语地劝。
“你这么大岁数了……”
“你儿子说不定早就离开队伍了,年轻轻的男娃娃,谁愿意吃那个苦……”
“就算他还在部队里,你也见不到他……”
不管旁人说什么,老庄只是笑着收拾行李,大伙和旱烟一起被丢在一边。
那天老庄还是离开了村子,大伙看见他往行李里塞的最后一件东西是一张红色的请柬……
那是一个晴空万里的上午。
举国欢庆,军号共奏,礼炮齐鸣,老庄站在天安门广场上,年轻的解放军战士一队队走过,步伐铿锵有力,整齐划一。在他们身上,老庄看到了朝气,看到了青春……
老庄缓缓挺直佝偻的身子,浑浊的双眼眯成一条缝,望着远处英姿飒爽的解放军战士,老庄仿佛看到了小庄的脸,神情一样的倔强,一样的青春盎然,唯一不同的是,他的青春里,多了一份使命和责任,多了一份对祖国的承诺。
阳光下,他们的眼神像帽子上的国徽一样,熠熠生辉。